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威尔·杜兰特|文明不能遗赠,它须由每一代人重新学习

威尔·杜兰特 勿食我黍 2021-12-24


作者|威尔·杜兰特(Will Durant,1885-1981)
美国作家、历史学家和哲学家



以国家、道德和宗教兴亡的全貌为背景,“进步”的观念本身就是可疑的。但是,进步难道只是每一代自诩“现代”的人,徒劳无益、习惯性的吹嘘吗?从历史的过程中,我们认为,人类的本性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,所有的技术成就,都不得不被看成是用新方法完成旧目标——取得财货,追求异性(或者同性),在竞争中取胜,发动战争。在我们这个觉醒的世纪里,最令人沮丧的发现之一,就是科学的中立:它随时愿为我们疗伤,也随时愿为我们杀人;它能为我们建设,破坏起来也更厉害。现在想来,培根骄傲的名言“知识就是力量”是多么不合适啊!有时我们感到,相比于今天我们一再努力扩大我们的手段而不去改善我们的目标,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重在强调神话和艺术,而不是科学和力量,其做法显然要更为明智。


我们在科学与技术方面的进步,善与恶的特点兼而有之。生活上的舒适与便利,可能已经削弱了我们体质的活力与道德品质。我们极大地发展了运输方式,但是我们中的一些人用它来方便犯罪、去杀害我们的同胞,或者是杀死我们自己。我们两倍、三倍甚至百倍地提升运动速度,但是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的精神变得更加懈怠,拥有双腿的我们,每小时能够移动2000英里,但我们始终不过是穿着裤子的猴子。我们为现代医学治疗和手术的进步而喝彩,但愿它没有带来比病痛更坏的副作用;我们感谢医生超强度的勤勉,他们疯狂地与细菌的复活和新疾病进行赛跑;我们也很感谢医药科学帮我们延年益寿,如果这种延长不是被病痛、残废与忧郁所包围的话。学习和报道世界上每天发生的事情,我们的能力比过去增加了上百倍,但是有时我们又羡慕我们的祖先,他们平平安安地生活,只是偶尔被村子里的一些琐事骚扰。技术工人和中产阶级的生活条件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,但是我们也任由阴暗、破烂的贫民窟在城市中溃烂。


我们为摆脱了神学而欢欣,但是我们是否培养出了一种自然的道德伦理——独立于宗教之外的道德规范——其力量足以阻止我们自私、好斗和好色的本性破坏我们的文明,从而避免陷入贪婪、罪恶和淫乱的泥潭之中呢?我们是否真的超越了偏执,还是仅仅把对宗教的敌视变成了对民族、意识形态或种族的歧视?我们的风尚比以前更好还是更坏了?一位十九世纪的游客说:“当你从东向西游历,风尚有规律性地在变坏;在亚洲是坏的,在欧洲也差不多,在美国的西部各州,则是集坏之大成。” 而现在东方却在模仿西方。为了保护人民不受社会与政府的侵犯,我们的法律是否对犯罪太过宽大?我们让自己享有的自由,是不是已经超出了我们智力所能够承受的程度?或者,我们的道德和社会的混乱已如此不堪,使惊恐的父母重新跑进圣母教堂,求她管束自己的儿女,无论付出什么样思想自由的代价?是不是自笛卡尔(Descartes)以来,由于哲学不承认神话在安慰人类和控制人类方面所起的作用,而导致所有的哲学进步都是一个错误呢?“知识越多,悲伤越多,大智慧里藏着大痛苦。”


自孔子以来,哲学方面可有过任何进步?或者自埃斯库罗斯(Aeschylus) 以来,文学方面可有过任何进步?我们是否可以确定,我们的音乐,虽然有复杂的形式和强大的交响乐团,就一定比帕莱斯特里那(Palestrina) 的音乐更加深沉?或者比中世纪的阿拉伯人用他们简单的乐器随意伴奏下的单调歌声,更加悦耳或感人?[爱德华·拉内(Edward Lane) 谈到开罗的音乐家时说:“我曾被他们的歌深深吸引……比我以前欣赏过的任何音乐都要好。” ]我们的现代建筑—虽然风格大胆、新颖、令人难忘 —与古代埃及或希腊的神庙相比又会如何呢?或者我们的雕塑,与埃及法老海夫拉(Chephren)的雕像,或者希腊信使神赫尔墨斯(Hermes)的雕像相比,又会怎么样呢?或者我们的浮雕,与古波斯帝国的都城帕赛波里斯(Persepolis),或者希腊帕特农神庙相比,又如何呢?再或者,我们的绘画,与凡·艾克兄弟(van Eycks)或者霍尔拜因(Holbein)的画相比,又会怎么样?如果“用秩序取代混乱是艺术与文明的本质” ,那么美国与西欧的当代绘画,就是以混乱替代秩序,这不是我们文明堕落到杂乱无章的混乱状态的明显信号吗?


历史是如此的丰富多彩,以至于只要在事例中加以选择,就可以为任何历史结论找到证据。以较为乐观的偏见选择我们的证据,我们也许能引申出更惬意的思想。但是,也许我们首先需要明确“进步”对我们意味着什么。如果它意味着幸福的增加,那么历史的进步就是子虚乌有的。我们自寻烦恼的能力是无限的,不论我们克服了多少困难,实现了多少理想,我们总要为生活中显而易见的不幸找出借口。认为人类和天地万物不值得我们赞扬,这种想法能带来隐秘的快感。如果用孩子的平均身高比过去高、生活用品也比过去好的例子,来证明现在比过去进步,似乎是愚蠢的 —因为可以确定的是,孩子总是最幸福的。有没有更客观的定义呢?这里,我们想把“进步”定义为增加对生活环境的控制。这是个既适用于人类,也适用于最低等生物的标准。


我们不能要求进步是持续不断的,或者是普遍的。很明显,正如个体的发展也会有失败期、疲劳期和休息期一样,衰退是很正常的事;如果在现阶段对环境控制方面有进展了,进步就是真的。我们可以想象得到,几乎在历史上的任何时期,都有一些国家在进步,也有一些国家在衰退,比如今天的苏联在进步,英国则在衰退。同一个国家,也可能在人类活动的某一领域进步了,在另一个领域却衰退了,正如美国在技术领域是获得进步了,但在平面艺术方面却是落后的。如果我们发现,在年轻国家中,像美国和澳大利亚,他们的有才之士,都倾向于从事实用类、发明类、科学类和管理类的工作,而不是从事像画家、诗人、塑像家或者作家之类的工作,则我们就会了解,每一个时代以及每一个地区,在追求对环境的控制方面,是需要对一些类型的能力加以引导的。我们不应该把某时某地的作品,拿出来和人类各个时代中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最佳作品进行比较。我们的问题是,是否平头老百姓也都普遍增强了他们控制生活条件的能力?


如果我们把眼光放长远些就会发现,现代人的生活虽然是不稳定的、混乱的、危机四伏的,但是和无知、暴力、迷信和疾病丛生的原始人生活比较,我们还不至于太过绝望。在文明国家,最低层的人与野蛮人相比可能只是略有差别,但是,在这之上,成千上万的人已经达到很高的精神水平和道德水平,这是原始人难以企及的。我们身处城市生活纷乱的压力之下,有时很想逃避回到文明前的淳朴生活方式。但是,这也只是偶尔的想入非非,我们知道这是对现实工作产生的一种逃避反应。将原始人偶像化,就像年轻人的其他许多心情一样,也是青春期一种不能适应环境的发泄表现,是自觉的能力尚未成熟、尚未派上适当用场的表现。“友好而潇洒的野蛮人”也许很开心,但是他要刀不离身,他得吃昆虫,他浑身脏兮兮。一项对现存原始部落的研究显示,他们婴儿的死亡率很高,生命期都很短暂,体质和速度都不太强,更容易得病。如果生命的延长表明了对环境有更大的控制力,那么死亡率就宣告了人类的进步,因为在最近的三个世纪中,欧美白人的寿命已经延长了三倍。不久之前,殡仪从业者甚至开会讨论到,人类死亡从整体上说变得越来越迟缓,已经对其行业造成了威胁。如果殡葬业者叫苦连天,那么进步就是真的。


在古今之争中,根本就不清楚古人是否胜出。在现代国家,饥荒已被消灭,一国生产的粮食不仅喂饱自己有余,而且还能出口动辄以百万计蒲式耳 的小麦给需要的国家,我们能说这是微不足道的成就吗?我们不是正在积极地发展科学,由此大大减少了迷信、蒙昧与宗教偏执吗?我们不是正在积极地推广技术,由此能使食物、住宅、享受、教育和休闲活动,超过以往的任何时期吗?难道我们宁愿要雅典的公民大会或者罗马的公民大会,也不愿要英国议会或美国国会制度吗?或者仅仅是像阿提卡那样狭隘的公民权就满足了,或是由禁卫军来选举统治者的方式?难道我们宁愿生活在雅典共和国的法律之下,或者是在罗马皇帝的统治之下,也不愿生活在带给我们人身保护、陪审团审判、宗教和知识自由,以及妇女解放的宪法之下吗?我们的道德尽管松懈,但是真就比荒淫无度的阿尔比亚德斯(Alcibiades)更糟吗?我们美国有哪一位总统效仿过伯里克利,和高等妓女生活在一起?难道我们要以著名的大学、众多出版社和藏书丰富的公共图书馆为羞耻吗?虽然雅典有过许多伟大的剧作家,但是有哪一位比莎士比亚更伟大呢?难道阿里斯托芬(Aristophanes)能够像莫里哀(Molière)一样,学识渊博又道德高尚吗?德摩斯梯尼(Demosthenes)、伊索克拉底(Isocrates)和埃斯基涅斯(Aeschines)的口才,就一定比查真有进步吗?塔姆(Chatham)、伯克(Burke)和谢里登(Sheridan)更高一筹吗?我们能把吉本(Gibbon)排在希罗多德(Herodotus)和修昔底德(Thucydides)之后吗?在古代有哪一本散文小说,能从广度和深度方面,超过今天的小说呢?我们可以承认古人在艺术上的优势,但是我们可能有人更喜欢巴黎圣母院,而不是希腊的帕特农神庙。如果美国的建国者们能够重返美国,或者福克斯(Fox)与边沁(Bentham)返回英国,或者伏尔泰(Voltaire)和狄德罗(Diderot)返回法国,看到我们今天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境况,他们难道不会斥责我们忘恩负义吗?这种幸福是过去不曾有过的——甚至在伯里克利或者奥古斯都的统治之下,也未曾出现过。


我们不应当为我们的文明也会像其他文明一样死亡而过于烦恼。正如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(FrederickⅡ)在科林对自己吃了败仗的部下说的那样:“难道你们能长生不老吗?” 生活采取新的形式,新的文明和中心有机会出现,这大概应视为一件好事。与此同时,迎接日益崛起的东方的挑战,也许会给西方重新注入活力。


我们已经说过,一个伟大的文明不会彻底死亡——人死功绩在。一些宝贵的成果,历经国家的兴衰沉浮而一直存在着,例如火与光的发明,车轮和其他基本工具的制造;语言、写作、艺术、歌曲;农业、家庭和父母之爱;社会组织、道德和慈善;以及传播家庭和种族经验的教学方法。这些都是组成文明的基本要素,从一个文明历经危难而传给另一个文明,被顽强地保存下来。它们联接着人类历史。


如果教育能传播文明,我们毫无疑问是在进步之中。文明不能遗赠,它必须经由每一代人重新学习。如果传播的过程被打断一个世纪以上,文明就会死亡,我们又会重新变成野蛮人。因此当代最好的成就,就是付出了空前的财力和人力,为所有的人提供了更高的教育。过去念大学是奢侈的,是为有闲阶级的男士设计的;今天的大学到处都是,只要你肯努力,就可以变成博士。我们也许超不过古代那些出类拔萃的天才,但是我们的知识水平与平均数已经上升,远远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代。


除了孩子外,大概不会有人抱怨,我们的老师还没有根除千百年以来的谬见和迷信。伟大的尝试才刚刚开始,它还可能被不情愿的高出生率或有意造成的愚昧无知打败。但是假如每个孩子都必须上学并一直学到二十岁为止,而且可以免费进入收藏和提供人类智慧与艺术财富的大学、图书馆以及博物馆,那么会出现什么样的教育结果呢?不应把教育仅仅当成事实、年代和帝王将相的资料堆积,也不能仅仅当作为了个人在社会上立足的必要准备,而是应当作对我们精神、道德、技术和美学遗产等尽可能充分地传承,其目的在于扩大人类的理解能力、控制能力、审美能力和享受生命的能力。


我们现在能够传承的文化遗产,要远比过去丰富。它比伯里克利时期的遗产要丰富,因为它包括了它之后全部希腊文明的精华,又加上了后来的成就;它比达·芬奇时代的遗产要丰富,因为它除了有达·芬奇的作品之外,还有意大利整个文艺复兴时期的成就;它比伏尔泰时期的遗产要丰富,因为它囊括了整个法国启蒙运动及其影响所及的成果。纵然我们有所抱怨,进步仍然是真实的,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生下来就比过去的婴儿更健康、更漂亮、更聪明,而是因为我们生来就有更丰富的文化遗产,生来便处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,知识和艺术积累的增加,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了基础和支撑。遗产在增多,接受遗产的人也就相应地得到了提升。


历史首先是这一遗产的创造和记录;进步就是遗产的不断丰富、保存、传播和利用。对我们而言,研究历史不仅仅在于对人类的愚蠢和罪恶给以警示,也是要鼓励人类铭记有价值的先人。过去不再是一个恐怖陈列室,而是变成了一座英灵的城市,一个广阔的思想国度,那儿有无数的圣哲贤明、政治家、发明家、科学家、诗人、艺术家、音乐家、有共同爱好的人以及哲学家,他们谈笑风生,有说有笑,有跳有唱,有雕有刻。历史学家不会悲伤,因为除了人们赋予人类生存的意义,他从中看不到任何意义。我们能够亲身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意义,这意义有时能超越死亡,我们理应为此感到自豪。如果一个人很幸运,他便能在去世之前尽可能多地收集他的文明遗产,将其传给他的子女。到了弥留之际,他也会感激这取之不尽、用之不竭的遗产,因为他知道:这是养育我们的母亲,这是我们永恒的生命。



本文选编自《历史的教训》,题目为编者所加。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参考,不得用于商业用途,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。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。

—End—

点击下列标题,延伸阅读:
何兆武|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
葛剑雄 | 历史学是什么?
克罗齐|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
陈嘉映|感人、关切、艺术
茨威格|苍蝇撼大象:以笔为戈的武士
李零|重归古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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